我们的海是黄海,那海滩无边无际.从海堤上放眼望去,茅草似乎霸占了整个海滩,只有靠近大海的地方,因为每到大潮便有海水漫过,那里稀稀落落长着红蒿,柴草.这便是我们的草田。
春天,我们会挎着空书包从海堤上冲进草田里去拔茅针,那刚刚苏醒过来的草田里,茅草还没长出叶子,一眼望去,全是一根根的茅针.怎么拔也拔不完.
到秋天的时候,齐腰的茅草干枯,在阳光里闪着银色的光芒。风来,它们哧啦啦唱着歌,浩浩荡荡的向你涌来。清冽的草香啊灌得你满鼻满腔都是,然后穿过你,毫无忌惮的奔走在莽莽天地间。
小时候学《敕勒歌》的课文,我总把那茫茫草原想象成我们草田的样子,只是没有牛羊罢了。
小镇上还住茅草屋的时候,人们每年都要去草田里割了上好的茅草回来换屋顶。经过一年风风雨雨的屋顶早失了它原先的光泽,变黑了,草也稀疏了,参差不齐了。新割的茅草被筛得清清爽爽,整整齐齐,那新换的屋顶便平平整整,厚实实的闪着金光。
后来,小镇人都住上了砖瓦房,那些茅草就只当烧锅草了。小镇上的人家都烧土灶.每户人家都有一个或两个草堆子,它们大都依着屋山墙,威风凛凛的立着。
茅草枯了的时候,每户人家都要去铡草的,我家也不例外.外婆,妈妈,小姨会选在一个秋高气爽,阳光灿烂的日子去铡草。天刚亮,自行车上就绑着长刀杆,短刀杆,装刀和磨刀石的蛇皮袋,然后"哐当,哐当”的出发了。
这一天,有时候会有好几家一起.都在各自选定的地盘上铡草。铡草可是一门技术,不过,小镇上的人是从小锻炼出来的。高一些的草用短刀杆,像割稻子似的,一把一把的割下来,并没什么稀奇。我喜欢看妈妈用长刀杆铡矮草。双手一前一后抓着两三米长的刀杆,倚在腰上那么一挥,刀尖划过草根,“哗喳”一声,那片草便齐刷刷的躺在一边晒太阳呢,被铡过的草地留着寸把长的草茬,平整得像一块地毯。
到傍晚,草田中间多出好多块“地毯”,一捆捆金黄色的茅草被木拖车运回去,舅舅和外公负责堆成草垛,小镇人都叫草堆子。一层又一层,一个在下面往上扔,一个在草堆顶上接。一直堆到屋檐下。然后在草堆子顶上盖一片大棚布或者油布,四个角上吊着砖块。或者用一块破网将草堆子从上往下网起来.稳稳地将草堆子裹住。多大的风,多大的雨也不怕啦。这可是来年一年的烧锅草啊。
冬天的时候,外婆会将萝卜啊,山芋啊,芋头啊埋在草堆子底下,天寒地冻的天气里也不会冻坏,一直吃到来年开春。我们馋了就会去草堆子里扒拉。
有一次,我去扒拉山芋的时候,竟然发现草堆子边上有一窝鸡蛋,足有七八个鸡蛋呢。一个个粉白的鸡蛋安静的卧在一个凹进去的草窝儿里。我高兴坏了,激动得心噗噗直跳。那时候,吃鸡蛋可是奢侈的事。我告诉外婆的时候,竟然高兴得手脚发软。外婆说,怪不得鸡好久没下蛋了,原来都下在草垛里。那天的晚饭小菜是一盘香喷喷的炒鸡蛋,因为外婆说,这些鸡蛋不知道躲在草堆子里多久了,坏了可惜,还是赶紧吃掉。
从此后,隔三差五的我就去草堆子四周仔细的查看。走路的时候,看见别人家的草堆子也要左看右看。可惜,那样的好事再也没有被我遇到过。后来,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睡觉会因为梦到草堆子里藏了一窝鸡蛋而笑醒。
春天,外公喜欢在草堆子旁栽上番瓜秧,到夏天,草堆子上便满是墨绿色的叶子,番瓜便东躺一个,西卧一个,扁的,长的,圆的都有,外公每天要绕着草堆子巡视他的瓜的。
草堆子也是我们玩捉迷藏的好地方。小时候玩捉迷藏野得很,不管三七二十一,哪里都躲.树上,修葺的舢板底下,衣柜里,大缸里,还有就是草堆子里。下雨天的时候,都是将草堆肚子里的干草拉出来烧锅,渐渐地,草堆子中间就空了。也不知道是谁最先发现的这个地方。只是每次躲过之后,头上,身上都是草屑,草灰,回家免不了被母亲一顿骂。
有一年。小姑家的男孩在我家草堆子边玩,竟然将我家的草堆子点着了,等发现的时候,已经烧到不可控制的地步。草堆子靠着大屋山墙,山墙上连着电线。那是要把屋都烧了的节奏啊。
我只记得一个村大半的人都来救火了,水桶,盆子,钢制锅,人手一只从旁边的河里提了水来浇。奔走,呼叫,那场面已经凌乱得不想记起。
草堆子变成了灰烬还淌着水,从我家到河边的各条小道上都泥泞不堪黑灰散落。最后总算没把我们的家烧掉。当然,小表弟是少不了一顿打的。
不过,有时候的确是意外。比如过年的时候,每年除夕烟火烧掉草堆子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.有一年舅舅放烟火,那烟火就窜到邻居家的草堆子上了。还好及时发现,没有发生火灾。
如今,小镇人渐渐地不再烧土灶,当然也渐渐不见了草堆子。海边的草田也被养殖场,良田和工厂替代。可在这个季节,我心里的那片草田又是秋天的模样了,依然莽莽苍苍闪着银色的光。